【我的家风家教故事】写给祖母的信

又到了菱透浮萍的季节，小池塘里风月无边。空气里绽放着栀子花的清香，安然美好，一如层叠穿香你的微笑。

百岁了。一想起你生活了一个世纪，心里不由得雀跃。杨树湾，一个不知道在你唇齿间摩挲过多少次的地名，每每提及，你依然如少女般两颊飞红。

然而，你真的老了。往昔你是娴静的，总是默默忙碌，默默在心里修篱种菊；而今，我坐在你的床边，你总是于我絮叨那些我早已倒背如流的青梅往事。你说你的大家庭，说你操持的母亲，医术精湛的父亲。说到动情处，你闭着眼微微地叹气。我是喜欢听这些的，真的，我总是不可扼制地想象一些画面——青山如黛，流溪野趣，巧笑的少女，藏不住的心事，换作我也会经年之后眷恋不已。

我没见过你年轻时的容颜。打我记事起，你便不再年轻。手头那张旧相片里，你抱着年幼的我，梳妆打扮早已没有了如莲年华的精致，眉眼之间是岁月更迭留下的道道印辙。我知道你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进过学堂的女子，你知书达礼，温婉可人。但造化有时真的让人无语，你藏起满身书卷再次选择做了农妇。从此，含辛茹苦哺育六个子女成长，孱弱的身子穿梭在田间灶头，摘棉花、割油菜、洗衣做饭，供他们读书学习。我不曾听过你抱怨过那段苦难，偶尔提及那段时光也只是一句“很苦”就再也不肯多说什么了。

是的，我们不说这些。我们只说那些清芬的幸福与喜悦。

三十多年前的江南夏夜，清辉泻了一地。沐浴之后，我粘着你坐在竹床上纳凉。你望着银河，说着渺远的故事。我听得累了便躺下来，你坐在床尾，为我一下下摇着蒲扇。耳边是虫儿呢喃，还有你香云纱的衣裤起起伏伏，像风扫竹篁簌簌作响。我睡了，你怕我着凉，摇着我让我回屋，我却在你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里不肯醒来。我贪恋你的关切，以为闭上眼睛便会永远。

父亲来了，他要带我回东北。你抹着眼泪，把我的麻花辫解开复编上，口里喃喃地低语：这一走，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了。怎么会呢？你瞧，四年后，我不就又回来了？我还跟你睡在一张床上，帮你暖脚。你却更衰微了，每个月总有几天躺在那里，不言不语。可你稍好些，便会晨起摸到灶间，给我做早饭。“吱呀”，我推门迎着晨曦跑向学校，不经意回首，你站在门边凝望的身影如同江边清瘦的芦苇，让我幸福了好久。

我后来离开了你，离开了那个四面环水的江心洲。可我们在心里谁又离开过谁呢？时光眷顾着我们，兜兜转转，在你百岁之时，我们又相守在一起。你已看不清窗外的绿意深沉，听不清旁人的殷殷祝福，记不清刚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了。你像个听话的孩子，安静地躺在床上，等着我的出现。

时光仿佛倒转了，我帮你擦拭身子，喂你吃饭，陪你“谈白”，听你的故事。我是欣喜的，因为可以陪你走过这段末路风景，是我一生的福分。我们如今相处的每一分，每一秒，于我而言，都显得那么地苍厚而绵长。

所以，我最亲爱的祖母，你一定要好好的，让我们的身影重叠再重叠……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合肥市供销社 何 冀）